避暑也需要“适老化”

　　开着空调的商铺，正在成为老年人的“避暑胜地”。

　　盛夏时节，山东聊城一家肯德基最近挤满了老人。早饭过后，许多老人就去那儿打牌、聊天、打盹，一坐就是一天。店员劝也不是，不劝也不是。

　　类似的避暑场景，近年来在各地城市不断上演。越来越多的老年人，挤进商场、地铁站、银行营业厅、便利店。这些本该是临时歇脚的商业空间，却成了老人们对抗高温的地方。

　　在气候变暖与人口老龄化叠加之下，极端高温频现的夏天，正成为老年人的高风险时刻。

　　今年，河南、河北、陕西、山东等地最高气温突破40℃，各地中暑、热射病病例激增。

　　7月2日，国家疾病预防控制局与中国气象局联合发布了首个“全国高温健康风险预警”。该风险预警会针对重点人群发布健康建议，其中老人排在重点人群的首位。这一预警机制的建立，标志着高温预警真正从气象开始走向公共健康。

　　《2023年度国家老龄事业发展公报》显示，截至2023年年底，中国60岁以上老年人口达2.97亿，占总人口21.1%；65岁以上人口也超过2.17亿。有研究估计，到2035年，老年人口比例将超过30%。

　　与此同时，高温热浪对老年人的冲击，也因老龄化社会正在急剧放大。

　　去年3月，一项发表于《环境研究》的论文指出，中国受热浪影响的老年人数量，从2001年的1196万人，激增至2020年的3031万人，预计此后每年还会新增112万名老年人遭受热浪侵袭。

　　7月10日，联合国环境规划署发布的一份报告指出，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，全球每年老年人因高温死亡人数上升了85%。清华大学万科公共卫生与健康学院黄存瑞教授团队的研究则发现，1979年至2020年，中国高温相关死亡负担增长了4倍，其中75岁以上老人占了54.5%。

　　这也是个全球性问题。在体弱、行动受限、认知障碍、社交孤立等多重困境中，高温热浪成为压垮一些老人的最后一根稻草。今年5月至7月，在西班牙，已有1180人死于高温，其中95%为老人。

　　很多人以为，高温热浪更容易影响户外工作者的健康，其实置身家中的老人，同样面临威胁。

　　一方面，许多老年人不舍得用电，或压根不会使用空调，甚至家中没有空调。一些老人住在20世纪修建的老屋中，隔热差、通风差，只能靠电扇、蒲扇、树荫熬过酷暑。

　　一个许多老人并不知晓的信息是：当气温超过35℃时，风扇几乎失效。一些老人正是在风扇之下，暴汗不止，体温升高至40℃以上，引发热射病。

　　“如果每个家庭都有1台可以正常工作的空调，那么超过 50% 的与热浪相关的死亡是可以避免的。”一项30年前的相关研究就曾写道，“前往有空调的地方，也可有效降低与热有关的死亡风险。”

　　另一方面，无论是在乡村，还是城市，独居都在增加老人们面对极端高温时的风险。

　　2020年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结果显示，中国有3729万户老年人独居，较2010年增长了约6.5%。近年来，中国独居老人数量仍呈上升趋势。据武汉大学赵耀辉教授2024年的测算，中国当前独居老人约1.6亿人，占全国老年人比例的54%，其中失能老年人4600多万。

　　他们往往不是最先暴露在高温下的人，却是最难从热浪中逃生的人。1995年，美国芝加哥曾发生创纪录的高温热浪，造成超过700人死亡。后来的研究发现，死者中多数是身体虚弱、居家独处、社会联系缺失的老年人。

　　中国也有研究揭示出相似结论：热浪死亡，最集中出现在那些患病、独居、无社交支持的老人中。对这些老人而言，高温不仅是天气问题，更是生死问题。

　　很多研究都在表明，高温天气下，不少疾病都会恶化。例如，有研究称，在北京的夏季，日平均气温每升高1℃，呼吸系统疾病死亡量增加25.7%；日最高气温每升高1℃，心脑血管疾病急诊人次增加4.2%。

　　如果说洪水、地震是突如其来的天灾，那高温更像是逐年逼近的公共危机。

　　面对深度老龄化的社会和持续升温的气候，我们应该意识到：高温已从一个气象问题，演变为一个复杂的公共健康议题。我们需要的不只是空调和冷气，而是从家庭到城市、从设施到制度的，一整套“适老化”避暑系统。

　　比如，政府可以设立常态化“避暑驿站”，向老年人免费开放带空调的公共空间；社区主动建档高温风险人群，并定期排查、随访，降低独居老人风险；医院、社区卫生中心应在热浪来袭前设立应急预案，提前介入，协同家庭医生走访老年群体；适老化改造项目应将“防暑降温”纳入改造重点，提升住宅抗热能力。

　　其实一些城市，已在尝试。在河南，有村委会将会议室改造成“爱心清凉空调屋”，每日8:00至18:00开放，并配饮用水、书籍、棋牌等；在上海，有街道发动社区志愿者、居民代表等，在高温日点对点走访独居、高龄老人；在浙江，有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的家庭医生团队，在热浪来袭时走街串巷，出诊、随访重点人群。但这还不够，许多城市都应有更多的尝试。

　　因为许多老年人，接收信息的渠道有限，很可能无法注意到公共平台上的预警信息，他们更依赖口耳相传、社区广播或上门告知。正如中国气象服务协会会长许小峰所说，高温健康风险预警是否能传达到老年人等脆弱人群那里，是更大的考验。

　　在这方面，气象与卫生部门，应有更细致的、适合老年群体的定向传播机制。预警的关键在于抵达那些最需要的人。

　　多年前，高温热浪与健康风险早期预警系统在南京试点时，南京曾进行过“健康小屋”的项目，建立居民健康档案，医生会在高温期间对重点人群进行随访和风险提示。当时，研究者发现，预警社区的高血压患者发病率显著低于未接受预警的社区。这种模式值得其他城市借鉴。

　　一位曾参与高温健康风险早期预警系统研究的人曾表示，自己在不同城市做前期调研时，发现不少人没听说过气候变化，也不知道高温热浪是什么，更不清楚高温对身体会产生的负面影响，甚至有人不看天气预报。

　　2019年有研究者比对了欧洲16个国家的高温健康预警系统，发现“宣传教育是预警系统成功的关键因素”。

　　一项发表于2023年的相关研究预测了2020年至2100年全球9188个城市住区未来高温暴露风险，结果表明，老年人的高温暴露风险将增加1642%至5529%。在今天看来，这是不可思议的数字，也许未来是我们如今正年轻的人，不得不面对的老年现实。

　　我们总说，城市要“适老化”，其实避暑也需要。热浪一年年袭来，衰老一天天发生。高温面前，最脆弱的老年人应该被更好地照顾到。(李强)

　　来源：中国青年报 2025年07月23日 05版